苏民《时间病人》（五）| 长篇科幻连载
【前情提要】
夏目来和我吃送别饭，一天24小时的说法总是缠绕着我，不停出现在我脑中。过了一会儿我收到所有航班停运的消息，原因是导航卫星故障。这似乎和小日的预言对上了。另一个我在应对荣格的面试时猛然发现，这是一个一天24小时的世界，而不是原来一天18小时的世界。
作
者
简
介
时间病人
第五话 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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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书房门外传来一声试探性的敲门声，然后门被开启了一条缝。莫里先生从门缝探进头来，“抱歉荣格先生，外面那位预约过的小姐有些着急了，托我问问还要多久。”
“就请那位小姐进来吧。”荣格医生说，“面试结束了。”
我正犹豫是否要离开，荣格医生说，“你就留下来旁观吧，顺便帮我做做笔记，算是助理医师工作的一部分。”
这意味着，我被录用了。我心里一阵狂喜，莫里先生从门那边远远投给我一个赞许的目光，和蔼地说，“那稍等一下，我去拿一份纸笔。”
那位美丽的费德勒小姐和莫里先生的纸笔一起进来了。她进来时，荣格先生正坐在中央大书桌后面，我坐在旁边的沙发椅上，手里捏着纸笔，手心里全是汗。
“你好，费德勒小姐，请这边坐。”荣格医生摊开手掌，指向我旁边的那张沙发椅。
但费德勒小姐并未坐下，她用机敏的目光环顾了一周，然后自作主张地将另一张沙发椅拖到了荣格先生书桌的对面，动作就像她敲门时一样果决。这类意志坚定自行其是的女性总是令我倾羡，同时又心生敬畏，她肉感的脸颊和坚毅的嘴角使我想起了另一个女孩。那是谁呢？作为卢卡的记忆和我过去的记忆都混在了一起，我的脑子像一锅粥，一时没想不起来。
“终于见到您了，荣格医生。”她迫切而热情的打招呼，“如果再见不到您，我恐怕就要死了！”
“不必惊慌小姐，我们有充足的时间。”荣格医生安慰道，“可以说说您过来的原因吗？”
“是这样，”这位年轻的女士开始了她的叙述，“我最近感觉特别糟糕，好几次大白天的恐慌发作，连续几个晚上都做了同一个梦。我梦见自己被关进了一个地方，好像是一个房间，但又不像房间，因为那个房间仿佛是浑圆的，也可以说是蛋形的，一个蛋形的封闭空间，没有任何出口。有一些白色纱帐飞在空中，中间立着一个一人高的十字架，地上摆着一束捧花。我非常恐慌，却找不到任何可以透气的地方。”
“十字架、白色纱帐，捧花。请问小姐，最近是否参加了婚礼，或者即将参加一场婚礼呢？”荣格医生问道。
婚礼？荣格医生是如何看出和婚礼的关系？我快速在本子上记录着，尽可能记的详细。
“是我……马上要结婚了，牧师也已经找好了。”费德勒小姐说出这话时毫无喜悦，甚至带着一丝哭腔。我这才意识到，这个时期欧洲的婚礼都是在教堂举行的。
“看来这个婚礼让您很紧张，很压抑。”荣格医生说道，“你不爱你的未婚夫吗？”
“不……我很确定我爱他。我们是在公园喂鸽子时认识的，他是我见过最完美的人，绅士，体贴，温柔，有学识，又浪漫。”
“那么，你的焦虑来自于哪里呢？”
“我不知道……我总有一种感觉，如果我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这个封闭的房间，就象征你的婚姻？”荣格医生小心地试探地说，“你恐惧的，是婚姻本身吗？”
“我不知道……”费德勒小姐痛苦地摇头，“我记得当我还是一个小女孩时，就非常渴望浪漫的婚礼。甚至在不久之前，我都是一个渴望结婚的幸福的女人。”
“也就是说，是有什么原因，使你突然开始害怕婚姻了？”
费德勒小姐低下头不说话，似乎在费劲地思索。
停顿了片刻，荣格医生接着问道，“刚才你提到房间是蛋形，说到蛋形，你最先想到的是什么呢？”
“打蛋器。”她很快地说道，“几天前，我和我未婚夫一起出门置办些家具。我们正在布置婚房，有好多东西都要买。当走到打蛋器面前时，店员热情的介绍，这是最新款的美国进口的打蛋器，它不仅能打鸡蛋，还能搅拌面粉和奶油，它能大大减轻妻子们的劳动量！这时我的未婚夫突然兴奋起来，温柔地说，我已经能看到你戴着围裙，手持打蛋器，在每天早晨的晨光中做早饭的模样了。我就在心里想，我怎么可能每天早上早起做这么复杂的早餐，用打蛋器！但我看到他满心满眼都是温柔的憧憬，就没有说出口。后来我们又看了碗、锅，围裙，窗帘。他刚才描述的画面变得越来越实在，越来越具体，我心中却累积了越来越多的愤怒。到了结账的时候，我终于说出了我不想要那个打蛋器，但他却执意要买，又描述了一遍打蛋器的功能和他想象中的美好画面。”
“那最后买了吗？”
“还是买了。虽然他说话很温柔，但好像总是能说服人，使我没办法反驳他。”费德勒小姐沮丧地说，“对，我想起了，就是那天晚上开始，我做了那个梦，蛋形的房间！”
说到这里，费德勒小姐仿佛又置身于那个可怕的封闭空间，剧烈喘气，浑身发抖。她的惊恐症发作了。
我立刻上前，轻拍她的背后。荣格医生也紧张地俯身向前，“费德勒小姐，慢慢吸气。很好，再慢慢把气呼出来。好的，放松，放松。”
等费德勒小姐恢复平静后，荣格医生接着说道，“你真正害怕的，其实是你未婚夫幻想中的理想妻子的形象。但你无法对他说出，你甚至无法反驳他一句，你害怕被他牵着一路走向那个妻子形象，那个你并不愿意成为的妻子，对吗？”
“对！”在做出肯定回答后，费德勒小姐整个人看起来好多了，就像从一个噩梦中恢复神智，或者说是迷路的人重新找到了指路标。我一边做笔记，一边惊叹于荣格医生敏锐的洞察力。
费德勒小姐离开时，不再像我刚见到她时那般焦躁紧张了，竟露出一个轻松俏皮的笑容，仿佛一切苦痛都一扫而空了。我想起来，那个女孩也拥有如此干净的、纯洁如孩童的微笑，她是羽。羽这个名字，仿佛一块禁忌的石头，在我心底激起一圈漾开的冰凉的水波。我无法确定她是否属于这位卢卡先生的回忆，但我深刻地感受到，她就是我经历的人生。
“你如何看待费德勒小姐刚才所说的那个梦？”荣格医生突然问我。
我像被抽查作业的学生一样措手不及，先将手中的笔记递了上去，“都在这里了。”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荣格医生坚持说道。
我这才从乱七八糟的回忆里整理出头绪，回答说：“刚才当她说到蛋形房间时，我首先想到的是，蛋形可能代表子宫。我以为你会按照这个思路和她聊。”
“这个思路也没错，典型的弗洛伊德式的分析方法，但如果提了这个，很可能最后只能导向，费德勒小姐对性和生育的恐惧。我不想这样，因为我多少有一些私心。”荣格医生微微低下头，竟坦然的在我一个学徒面前露出犹豫。
“性的象征是一个很好用的象征，但我总觉得，应该有更加深入、更加囊括万千的意象来表征人的心灵。比方说，这个蛋形，不仅仅是女性器官的象征，而是更广泛的母性的象征。一种拥有孕育能力的、安全的母性，同时也具备限制与毁灭的反面力量。”
“就像神话中会出现的大地之母。”我接话道。
“对，就像神话，刻入潜意识深处的神话！”
我只是依据我读过的书成功顺接了荣格医生的话，荣格医生眼中却露出真诚的欣喜，仿佛遇到了百年一遇的知已。
“我有另一个工作任务要交给你。”
荣格医生领我去了书房后面的一个房间。打开门的瞬间我就被里面暗沉的光线和浓郁的书籍特有的气味惊到了。这是一间真正的资料室，四壁的书架挡住了窗户，中央还摆了四个独立的书架。每个架子上的书都满满当当。
荣格医生指着其中一个书架说：“这些都是我收集的和神话有关的书籍。我很早就留意到，不同地域的民族独立发展出来的神话体系，没有任何时间空间上的联系，却总是拥有相同模式的故事。弑父，大洪水，毁灭与重生，这些故事模式不断出现，或许是因为人的潜意识中拥有同样的象征模式，我暂时称它为原型吧。”
不敢相信，我居然能亲耳听到荣格本人讲述教科书上的理论。
“但我还需要更多的证据去证明我的猜想，”他从中抽出一沓厚厚的笔记本，“这几本都是我摘录的各文明神话，将它们的故事按相同模式抽取出来，做比较研究，但目前还远远不够。所以我想麻烦你，继续摘录和整理这些笔记。”
我郑重地接过笔记，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即将参与历史了吗？我努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我会好好做的，这个工作一定会展现出它的价值和历史地位。”
“现在谈历史价值什么的还太早了，我还处于理论猜想阶段。”荣格陷入了思维的海洋，“我直觉原型的产生和人们对自然界的感知经验有关，相同的感知经验塑造出相同的原型。比如，对天上日月星辰的感知使许多文明都幻想出一个天上的神的居所，对昼夜交替、四季轮回的感知诞生轮回与重生的概念，对时间的感知塑造因果认知……”
“对时间的感知……”听到时间二字，我心中一紧，试探性地问道，“荣格先生，那如果有一个世界是一天24小时，一个世界是一天18小时，这两个世界的人对时间产生的原型，是否会不一样？”
荣格沉思了一会儿，说：“按照我的猜想，一定是有所不同吧。”
十
航班全部停运的消息使我心烦意乱。好不容易下了离开的决心，却不得不为这种琐事改变出行计划。我没理会小日的短信，马上打开火车票页面，打算坐高铁走，这时手机却突然没信号了。
“手机给我。”我对夏目伸出手，没好气地说道。
“拿我手机干嘛？”夏目一脸抗拒地说，“又不是我害你买不上票的。”
我白了他一眼，“我手机没信号了，借我买个高铁票。”
夏目磨磨蹭蹭地掏出手机，开锁点亮屏幕，然而他脸上不情不愿的表情突然转变成了惊讶，“奇怪，我的也没信号了。”
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吵闹不安，几桌起身要走的客人手机支付都失败了，又没带现金，在与店员商量能不能赊账。剩下几桌坐着的客人也纷纷掏出手机查看信号情况。
“抱歉本店不可以赊账喔。”店员陪着笑脸慌张应对。
最终还是有客人怒了，拍了柜台的桌子，“那今天还不让人走了不成！”
夏目看完热闹回过头来，“哎呀，估计也和卫星故障有关，毕竟手机信号也得靠卫星。”这个时候他竟然幸灾乐祸起来，“你刚想走，我们刚提到荣格，卫星就故障了，或许这是一个共时性现象呢，它可能在告诉你，你就不该走，哈哈！”
共时性理论也是荣格的重要理论之一，却也是学术界认为他走上神秘主义歪路的转折点。荣格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巧合，都存在因果联系，只不过这背后的因果并不是人类的理性能够理解的。荣格与弗洛伊德决裂之时的两声巨响，就被他本人解释成一个共时性现象。据说荣格的这一思想是受了中国易经的启发。
夏目幸灾乐祸的笑容让人看了生气，“都这个年代了，你该不会还信这种神神叨叨的理论吧？荣格当年可就是因为神秘主义倾向被学界评判，差点被主流心理学界划出去。能不能有点科学态度同学？”
夏目丝毫没有被我的反唇相讥刺激道，他懒洋洋地用掌心惦着手机玩儿，“反正你今天是买不成票了咯～”
“服务员，”夏目朝店员招手道，“我有现金，我们这桌结账～！”
“啧啧，”我又借机嘲讽他，“这年头出门还带现金的也就你了吧。”
夏目从包里掏出几张百块票子，“有备无患嘛，我就知道用得着～”
我站起来，拽起夏目往外走，“走，陪我去火车站买票！”
“诶？为什么我也要去啊？”
“谁让只有你有现金！”
街上乱糟糟的，街上的人群都捏着手机朝天空伸长手臂，试图连接信号，好像什么邪门的仪式。好多车临时停在路边，停得横七八竖毫无章法，急躁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我们好不容易才拦到一辆出租车，再确认能现金交易后才上了车。
“你们该不会去赶火车吧？现在可堵的很，我可不能保证时间唷。”
“怎么会赌成这样，又不是高峰期。”我说。
“谁让现在很多司机不认路，只靠导航呢！这会儿可烦死了。”司机抱怨道。
我焦躁地望着外面乱轰轰的街景，不禁担心起来，“这还要持续多久……”
“不会太久吧，毕竟信号问题关系到的民生问题太大了。”夏目说。
我们走走停停，原本半个小时的路程花了一个多小时。当我们走进北京南站的候车室，才发现这里已经人满为患，粗粗的队伍已经排了三四折，这是春运才会出现的盛况。两个工作人员在队伍最后大喊，“没票了啊，没票了，大家回去吧别排了！”
“这趟来的太冤啦。”夏目抱怨道，“显然没飞机坐的人第一时间都挤来买高铁票了。”
我不甘心，拦着一个工作人员追问，“那明后天的票还有吗？”
“一周内的票都卖完了，别等了！”
我一时丧气极了，马上掉头要回去，走出了几步听见夏目在后面喊：“喂，你走错方向了！”
我一回头，却没看见夏目，他的人和声音都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淹没了。
“罗医生。”
一个并不熟悉的声音喊住了我，我环顾左右，小日竟不知何时站在了我面前，仿佛是突然出现的。他直挺挺地站在不断攒动的人流里，厚厚的眼镜反射着诡异的绿光，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小日？你怎么会在这儿？”我问他。
“为了让你别走。”他面不改色地说，“虽然目前看来你很难走，但信号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买不到票我已经够倒霉的了，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被一个问题少年纠缠，“我要是非走不可呢？你能怎样？！”你还能自杀相逼不成，我心想。
小日顿了顿，说，“我不会自杀相逼的，因为那没有用。”
一股熟悉感涌上来，好像这个场景曾经发生过。
“你怎么知道没用……”我问道，随即觉得这句问话怪怪的。说出这句话的我好像被卷入了什么脱离日常的奇怪的因果线。
“我试过了，在过去。”
“过去？”我没头没脑地反问道。
“不对，对你来说，是在不久之后的未来。”小日用手撑了撑眼镜，努力保持严谨，“对你来说，我来自未来。”
我顿时一阵头晕，周围的嘈杂一时间都远离了我，退到离我很远很远的边缘。我仿佛以一个人旁观者的视角观看了自己的梦，那个熟悉的、不断在车站迷路的梦。
一只温热的手突然拍在我肩上。我吓了一跳，从喉咙底发出倒吸一口气的声音。我如梦初醒，转头一看，是夏目。
“你干嘛！吓死我了！”
“你怎么回事？发什么傻呢？”夏目说，“快看手机，信号回来了。”
我这才发现，周围每个人都在激动地刷手机。
我再次看向小日，他正微微仰着头，拿那双澄澈的黑眼睛注视着我，“还不相信我吗？我刚才的预言应验了呢。”
（未完待续）
时间病人 | 长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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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 动画电影《回忆三部曲》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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